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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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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刘明远腿部的枪伤很容易处理,但是肺部被肋骨戳伤,又呛入了大量的烟尘引起感染。在卡纳亚里斯这种常年饱受战乱影响的国家,很难保证其医疗设备的完整和医疗手段的先进。顾之泽看着手术门开了又关上,来来往往的白大褂们神情严肃行动匆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

    透过窗户看出去,一轮残月挂在树梢,清冷的月光在院子里投下巨大的鬼魅般的阴影。在阴影中隐隐绰绰地有很多人影来回走动,那是卡军方特派的防暴部队。顾之泽不知道院子里和医院周围隐藏着多少人,但是他知道至少在刘明远出院以前,这里可以算的上固若金汤。

    顾之泽明白,中国政府一定是给卡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否则这种级别的安保根本不可能用在一个小记者身上。

    李润秋给顾之泽拿来了水和吃的,顾之泽烦躁地把它们丢到一边,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掌,掌心里还残存着刘明远的体温。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抓不住这个人,当年即便是刘明远辞职远走,在他的潜意识里刘明远依然是他可靠的大师兄。现如今,这个人躺在那扇门里面生死不明,顾之泽握紧拳头,掌心里只有一片虚空。

    在这个时候,他特别希望李润野能在身边。在过去的几年,自己每一次面临崩溃的边缘,每一次觉得“一定撑不下去了”的时候,李润野都会在身边。他不会说那些老生常谈来安慰自己,他只会抱着自己,告诉自己:“是的,这很糟糕,但是不管有多糟,我总会陪着你”。

    所以,他无比希望李润野能在自己身边,因为他觉得随着分钟一格格移动,自己马上就要崩溃地尖叫起来了,他不敢去看手术室的门,生怕会有一个人出来跟他说“我们尽力了”。可是,李润野在几万公里之外。

    自从那场“大出风头”的记者会后,顾之泽就不敢主动给李润野打电话,一想到李润野会追问刘明远的事他就心虚。总觉得李润野还是他们两个人的老板,自己跟大师兄瞒着老板搞了点儿“小动作”,现在“罪行”暴露,顾之泽觉得很有危机感。

    顾之泽装缩头乌龟没两天,李润野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只是信号非常差,喀喀啦啦的全是干扰音。李润野简单地问了问情况,嘱咐他们千万小心然后信号就断了。顾之泽放下电话愁得头发都白了,因为依照李润野的性格,这事儿绝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了,等自己回国估计他会拿这个要挟自己至少折腾一年。

    可是现在,顾之泽是如此渴盼李润野能出现在自己眼前,就算被他骂一顿也好。只要李润野在身边,他就会安心,会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去面对随时会打开的手术室大门。

    师父,我好想你!

    顾之泽搓搓脸,揉掉蓄积在眼眶里的液体,他扭过头去望向手术室,门口的计时器显示手术已经持续了5个小时了,走廊里的人越来越少。

    诺瓦尔被大使馆以“安全”为由强行带走了,2012年2月22日,法国摄影师奥奇力克在倒在了叙利亚的炮火中,当时法国总统奥朗德表示,叙利亚问题没有政治解决方案,除非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下台。鉴于惨痛的历史,法国大使严令诺瓦尔回到大使馆“避难”。诺瓦尔被带走前蹲在顾之泽跟前深深地看着他,顾之泽勉强地挤出一点儿笑容:“我没事,放心。”

    诺瓦尔点点头:“为了Adair,你要坚持下去。”

    顾之泽惶惶然抬起眼睛,无助地看着诺瓦尔,如果刘明远……自己要怎么跟李润野交代?诺瓦尔不知道这里的曲折,他拍拍顾之泽的手:“会好起来的!”

    顾之泽垂下眼睛,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诺瓦尔。

    诺瓦尔几乎是被法国参赞拖走的,他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参赞的脸色估计诺瓦尔的语言不会太优美。可是让人惊讶的是,参赞先生竟然默不做声地听了一路。

    很快,走廊里只剩下凤凰卫视的主管和死也不愿意走的顾之泽,另外还有李润秋和大使一秘。其他的人全都直接去了总统府,这种针对外国记者的恶性恐怖事件必须在第一时间与各方交涉、解决。整个中国大使馆几乎全员到岗开始行动,官方的声明在两个小时内就拟定出来了,大使孟方达先生接到消息后直接给卡方外交部打电话,一个小时后,他杀气腾腾地直奔总统府。

    仅仅过了6个小时,关于这场狙杀的新闻已经迅速在全球各媒体和传播集团之间扩散开来。卡方在压力下一连发了两份声明谴责这种行为并承诺尽快查明真相,同时承诺将倾尽一切力量挽救刘明远的生命。

    法方向来与美方同一阵营,在卡纳利亚斯问题上一直是站在政府方的,这个时候更是借此大力给“圣战士”组织施压。中国外交部在第一时间电话联络了卡方相关人员,要求不惜抢救伤员,彻查凶手,并且要求在合适的时机开辟安全通道把伤员送出来。外事局启动应急预案,开始联络卡纳利亚斯周边国家,要求协助开辟通道,并尽可能提供援助。同时,各项后续的赔偿问题也成立了专门的小组进行国际间的协调和谈判……

    一切涉外部门全都运作了起来,态度一直比较温和的中国政府显示出了异常强硬的一面,新华社社长连夜给李润秋打电话,告诉她顾之泽在卡纳利亚斯已经快四个月了,远远超过了三个月的任期,现在形势那么糟糕,必须把他撤回来,和刘明远一起撤回来。

    社长说:“润秋,99年5月10日,我们失去了三名战友,这不但是悲痛更是耻辱,美国炸掉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大使馆更是我们的国土和国体!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

    李润秋看看蜷缩在椅子上,浑身沾满了灰土和血迹的顾之泽,点点头说:“我明白,我会把安全级别提到最高!”

    “刚刚外交部的负责人告诉我说,已经责令卡方把对大使馆的保护提高到最高级。但即便如此你们也要小心,那些人是亡命徒。”

    李润秋说:“什么时候可以把他们撤回去?”

    “看看刘明远的伤势,最好能跟凤凰卫视的一起撤回来,这样可以少很多麻烦。”社长想了想说,“对了,润秋你也撤回来吧,在那边一年多了,该轮岗了。”

    李润秋不置可否,这种时候撤与不撤已经不是个人的问题了,这其中牵涉到整个新闻力量的部署和外交事务的安排,况且鉴于达姆弹事件带来的影响,顾之泽和自己恐怕都在“圣战士”和“秘密警察”的黑名单上,无论发生什么都将升级为国际事件。

    “等手术结束吧。”李润秋说,“还不知道刘明远怎么样了。”

    ***

    狙杀事件结束后十二个小时,全球媒体都发布这起耸人听闻的事件,一时之间新华社和中国大使馆成为了舆论关注的焦点。在卡的各国媒体都聚集在中国大使馆门口,长枪短炮的镜头和话筒挤满了门前不大的空地,主持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做着现场报道,所有的电视媒体都忙着剪辑顾之泽的镜头,他拍摄的清真寺爆炸案、独家采访的霍尼卡普,记者会上犀利的提问……

    不同的语言重复着同一个名字:顾之泽。

    此时的顾之泽把一切都甩给了李润秋和大使馆,他静静地坐在病房里守着刘明远。刘明远的脸色跟床单一个样,半张脸都被氧气罩遮住了,吊瓶里暗红色的血浆一滴滴注入血管。顾之泽每隔一分钟就看一眼表,一心巴望着时间能走得再快一点儿,医生说,撑过48小时就没事了。

    “你要好起来!”顾之泽轻声说,“你说要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我让师父陪你一起去好不好?或者我们一起去,要是你愿意我们就带上诺瓦尔。师父一直说要去肯尼亚的拉穆镇,我们在那里包一个别墅,带小花园的那种,早晨可以听到穆斯林的祈祷,晚上可以听到海浪声。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海龟出壳……”

    刘明远连眼皮都没颤动一下。

    顾之泽垂下眼睛,听着各种生命体征监护仪发出滴答的声音,觉得那声音不断大师兄就不会走。

    太阳渐渐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顾之泽揉揉酸涩红肿的眼睛直起身子,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以至于半晌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在响。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李润野的号码在上面闪个不停,顾之泽捧着手机心里一松眼泪就掉了下来。

    “师父……”他哽咽一声,再也拦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这泪水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压在心里,他不敢哭也不能哭,就算怕得要死也得硬撑出一副沉稳的样子来。现在,他拿着手机,听着话筒里传来的熟悉的呼吸声,忽然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李润野静静地听他哭,不知过了多久,听顾之泽的哭泣声渐渐小了才开口:“八戒,你伤到没有?”

    顾之泽摇摇头,忽然意识到李润野看不到,赶忙又开口说:“没有,就是有些擦伤……可是大师兄……”

    “我知道,我刚刚给姐姐打过电话了。”李润野的声音依旧平静,那是顾之泽最爱的男中音,微微低沉但是清朗悦耳,“八戒,你要平安回来,我会去接你。”

    “好,”顾之泽抽噎一声,“师父我想回家。”

    “好的,我带你回家,”李润野轻轻笑一声,“八戒,你很快就能回家了,我听姐姐说社里要把你们都撤回来,凤凰那边也要撤。”

    “要轮岗吗?”顾之泽的注意力被李润野带走,不再紧盯着那些生命体征仪让他感觉好了很多。

    “对,你和姐姐的任期早就到了,要不是因为局势紧张你们早就该回来了。等你们回来了咱们可以吃个团圆饭,大家还没一起聚过呢,我打算把爸爸也叫来。”

    “爸爸?”顾之泽的脑子慢了半拍,不知道李润野说的这个“爸爸”是哪个。

    “对啊,我不也得管你爸爸叫爸爸吗?”李润野带着笑意说,“我总不能叫他‘顾老师’吧?”

    “你……什么时候挣了个名分下来?”顾之泽揉揉鼻子。

    李润野在电话里,就着喀拉喀拉的干扰音慢慢地给八戒讲自己怎么把老爷子绕晕了、灌醉了,然后糊里糊涂地认下了自己这个“半子”。

    顾之泽一边掉眼泪一边笑,心里不停地骂自己没出息,好像自己在李润野跟前出了哭就没干过什么有光彩的事情。

    “八戒,”李润野叹口气,“你这样让我很困扰啊,我老觉得自己在欺负你。”

    顾之泽揉揉眼睛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刘明远,振作一下精神:“师父,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和大师兄一起回去的。”

    李润野在电话那头轻轻吻了吻他。

    ***

    刘明远是在第二天上午清醒过来的,肺部严重的伤让他无法开口说话。他微微睁开眼睛,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顾之泽。

    “大师兄?”顾之泽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心急火燎地去叫医生,一路慌张以至于绊在椅子上摔了结实。刘明远听着八戒这一路的狼狈不堪,扯扯嘴角想要笑,却觉得哪怕呼吸都会疼痛不已,他咬咬牙,忽然想起应该问问八戒诺瓦尔怎么样了。

    七八个医生围着刘明远检查,从头到脚细致得不得了,这个人的生命非常重要,这牵涉到两国间的外交实在马虎不得。几个人足足用了平时三倍的时间给刘明远检查完,长长地吐口气说:“好了,他脱离危险了。但是他有血气胸,所以呼吸机不能停,需要无菌隔离一个星期。

    顾之泽全身一放松,整个人都脱力了,一屁股就跌坐在椅子上。极端的困倦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压得他整个人头疼欲裂,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项俢齐接替李润秋来医院陪着顾之泽,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这个人算是熬到极限了,于是不由分说地把顾之泽拖回了大使馆。

    顾之泽洗了个澡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一整天,所以他错过了很多事。

    他不知道诺瓦尔又偷偷跑回医院去看了刘明远,隔着塑料无菌罩絮絮叨叨地跟刘明远说了半天的话,刘明远自始至终都在昏睡着,非常幸运地免受了一番精神折磨!

    他不知道外交部和各个大使馆在72小时内已经和周边国家初步达成了协议,为中方驻卡新闻记者开辟一条安全的空中航线,民航局已经准备就绪,只要有航班随时可以飞。

    他不知道李润秋和项俢齐已经开始着手工作的交接,在卡一年多,各项工作头绪繁杂不堪,新的驻卡社长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

    他不知道卡方发表了第三次声明,再次强调对此事的重视,并未为了防止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受得了军方保护。

    当然,他更不知道,自己那张年轻的脸已经上了全球各大媒体的头版,在中国,顾之泽这三个字排到了热搜榜第二名,已经有人把他的整个从业经历全都扒了出来,连载的帖子刷出了几十页……

    于是,每一个人都知道顾之泽有个爱人,他叫李润野!

    只是这次没有冷嘲热讽,没有尖酸刻薄,因为这两个名字是如此的有分量,以至于没有人敢去无端地指责什么……

    所有的这些顾之泽都不知道,他现在只知道两件事:大师兄没事了,我可以回家了。

    顾之泽睡醒后洗了把脸直接就坐在了电脑前,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东西想要说出来,他想谈谈99年南联盟大使馆的事儿,也想说说雅拉阿巴斯、玛丽科尔文、齐亚纳吉姆、山本美香……说说一切牺牲在站地上的战地记者。于是他打开电脑,无数的人名在脑海中浮现,他很庆幸自己的幸运,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存活了下来,更因为自己身后有着新华社和中国!

    要知道,战地记者大多没有东家,他们是押上性命铤而走险。比如在叙利亚,95%的记者其实是自由撰稿人,被极端分子斩首的美国记者詹姆斯弗利就是个自由撰稿人,而这些人一旦遇险,很难在第一时间得到全力的营救,更不要说后续的赔偿。

    可是,没有人会退缩,没有人会因此而怯懦。手中的劲笔就是正义之枪,掌中的镜头就是人间万象,明天的录音就是今天沉默的答案。用血肉之躯,从炮火烈焰中捞出的是人世间的一切真实,真相与真情,皆如此。血与火,淬炼出来的不是战争的胜负而是不可泯灭的人性,这种人性的光辉可以让曳天而过的导弹黯然失色。

    玛丽科尔文说:如果不能阻止战争,那就告诉世界真相。

    这篇稿子顾之泽写得文不加点,当他拿着打印出来的文字稿去敲李润秋的门时心里平静得波澜不惊,如果明天就要离开卡纳利亚斯,他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篇电头为“新华社卡纳利亚斯”的通稿。

    李润秋拿过稿子来看了看,窗外天色将明,一缕初阳乍然闪现,金色的光跃动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李润秋郑重地签上名字。

    “全文刊发!”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