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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常宁生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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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辇车过神武门,一路蜿蜒而去,也不知拐了几道弯,最后才终于停了下来。念奴和采芹上来撩开车帘子,轻轻地扶着我和兰筠下了车。

    霎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水磨群墙,并无朱粉装饰的殿堂。进门处,青褐泥鳅脊的拱形门楣上赫然三个字“常宁殿”。

    这里便是我们今番入选女子暂时的住所了。念奴一手搀着我,缓缓跨过殿门。只见迎面一个豁大的庭院,中间一棵枝叶婆娑的桂花树,树干遒劲,花枝繁茂。九月天里,秋风轻拂,桂子飘香,令人心旷神怡。庭院两边还有花木扶疏,藤萝掩映,中间微露一条平坦的羊肠曲径。

    庭院左右两旁是曲折游廊,游廊外千百竿翠竹掩映,目光越过去,不远处还有大株梨树兼着芭蕉,显然那边也是整个宫殿的一部分。

    前边早有宫女和太监引着向左边游廊而去。脚下是石子漫成的甬道,我由着念奴轻轻搀着,跟在一众小姐丫鬟的后面。

    到了殿堂里面,那儿早有负责掖庭事宜的一干人端坐堂上,只等着我们谨然列队站齐,便拿着簿册,念着名号分配房间住下。

    我被分在了常宁殿东侧的心雨轩中。小小三间房舍,正面一间摆着一套窄窄的案几,案上是一个青花双耳花瓶,瓶里插着绢布制成的海棠假花枝。左右两边各一个房间,里面皆是靠着地面和墙壁按尺寸打就的床几椅案。东侧房间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则是梨树和芭蕉所在的后院。

    我和念奴将自己分到的房室急急地检阅了一遍,我把寝房安在了东侧间里。念奴嘟着嘴道:“小姐,这房甚是小了些,况且这些桌椅床几都是不能移动的,显得极粗重呆笨了。”

    我睨她一眼,笑着道:“就你讲究呢,我觉得甚好,屋子虽小,但人少也温暖些。况且,你看,从这里望出去,景致多好,我极喜欢。”

    念奴看着我高兴,也露出欢喜笑颜,将家中带来的包裹一一收拾放好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年纪稍长服饰华贵的宫女带着一小丫鬟朝轩子走来。眼瞧着,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梳子丫鬟髻,胸前两根细细的鞭子直直垂着,一身宫婢服饰,倒也清爽可爱。

    年纪稍长的宫女上前对我行了个见面礼道:“我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娄语琴,奉皇后之命,赏各新主一名侍婢,您看这个碧春丫头还满意否?”说着,将这位名叫碧春的小丫鬟推到我面前。因着掖庭还尚未给我们晋封名位,因此一干宫女奴才只称呼我们“新主”。

    我笑盈盈地拉过碧春的手道:“谢谢皇后的恩赏,我很是喜欢碧春。娄女官辛苦了。”

    娄语琴堆着满脸笑意,一双黝黑的眼珠上下打量着我道:“新主不必客气,老身虚长几岁,但毕竟是奴才,新主入选进宫,不日侍宠晋封,身份自是尊贵,今后直呼老身贱名即可”

    见她如此说了一通,我正左右不知如何接应。一心想着,直呼其名似乎不妥。但该如何称呼呢,一时又完全没有注意,家中娘亲和爹爹也并未嘱咐教导。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边走过一女子,恭恭敬敬地对着娄语琴见了礼道:“姑姑这边完事了么,皇后娘娘让奴婢传话让您即刻过去呢。”

    娄语琴转过头道:“知道了。”说着,向着我道:“新主若没什么事,奴婢就下去了。”

    我含着端庄笑意,微微点头道:“姑姑辛苦了,好走啊。”说着,唤一声念奴道:“替我送送娄姑姑。”

    念奴应了声“是”。便和娄语琴她们一起走出了心雨轩。

    秋日的暖阳最是温煦。我的寝房临窗外一片开阔,低矮的各色花木在窗檐下葳蕤绽放。放眼望去,远远的,能看见一片烟波浩渺,更远处,落日映着远山翠黛蒙蒙。我倚窗远眺,心思又轻盈惆怅起来。

    念奴回转过来,轻轻拍着我道:“小姐又出神呢。刚刚我送那姑姑二人出去,听见她们一壁走一壁耳语,说她眼瞧着这拨入选小姐里,属你最是姿色出众又聪慧过人呢。”

    我懒懒应着念奴道:“若大宫中最是不缺姿色出众的女子,再说了,若只是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女子容颜如花,一旦花容失色,色衰爱驰,那时又将要如何自处呢。”

    念奴歪着脑袋,似懂非懂道:“反正别人称赞小姐呢,小姐应当高兴才是。”

    我目视远方,悠悠地道:“称赞未必是好事,况且她们是皇后身边的人,偌大宫闱中,皇后国色天香,母仪天下,谁的姿色和聪慧都及不过她。今后,你说话行事自当稳重些了。”

    念奴见我神色淡淡又兼着一度劳乏,也只默默颌首,扶着我与竹纹雕漆圆鼓凳上坐下了。

    此时,只见碧春从门外搂着一捧桂花枝进来。跨进门槛,见我和念奴正坐着,便急急将花枝放在案上,屈身就要行礼。

    我一把扶住她道:“这会子也没外人,你也不用动不动就行礼了。念奴是我自家中带来的,年龄也比你长些。以后,你们就姐妹相称。在我身边服侍,别的也不打紧,我最看重‘忠心’二字。若你在我身边,不能对我忠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是断断不会轻饶的。不过你年龄和我家中二妹差不多,我看着亲切,对你是极喜欢的。今后我们主仆一心,安稳度日罢。”

    碧春听着我一翻恩威并施的话,早已跪拜于地道:“奴婢家中贫困,兄弟姐妹又多。奴婢进宫就是为了服侍娘娘主子的,今日有幸调配来服侍新主,新主就是奴婢的全部。不管发生什么,奴婢都誓死跟随新主,决无二心。”

    念奴瞧见碧春如此低眉顺色,早弯下腰笑着将她扶起来道:“妹妹起来吧,今后,咱们二人尽心尽力侍候我们家小姐也就罢了。我家小姐最是个会疼人的,以后只怕她疼你比疼我都多呢。”碧春露出欢欣笑意站起来,瞅着我一壁傻笑着。

    我见着她们二人极纯真可爱,不觉拉着她们的手道:“今后,也就咱们三人一起罢了。”

    念奴将案上花瓶里的假花枝抽出来,她知我最不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花朵,瞧着生硬硬的,无端令人生烦。碧春细细将桂花枝整理了,洒上几滴清水插进瓶里,顿时,整间屋子都清新起来。

    翌日,我和碧春修理着青花瓶里的桂花枝。我瞧见心雨轩周围还植着许多桂花,有的盆栽着,有的和月季玫瑰一众植在花圃中,便喃喃向着碧春道:“宫中极喜欢桂子么,我眼瞧着常宁殿中桂花甚是多呢。”

    碧春盈盈答着道:“常宁殿是新主侍寝前居住的地方,皇后曾有懿旨道,新主入贵。因着‘贵’与‘桂’同音,故殿中多植种桂子。”

    我正和碧春闲闲说着话。念奴急慌慌地跑进屋来道:“小姐,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我转身瞅着她道:“怎么没头没脑地,谁和谁打起来了。”

    念奴缓过一口气道:“就是昨日扇我巴掌的那个恶婆薛雪梅与一新主在前边院子里打起来了。”

    我用眼光自念奴脸上严厉地刮过去,道:“怎么说话呢,你应该叫她薛新主,别没了规矩,叫人又闹起来。”

    念奴自知出口莽撞了,诺诺地一壁应承,一壁跟着我和碧春往前边院子而去。

    当我到达那里时,一众姐妹丫鬟乌压压地挤在一边窃窃私语。我拨开人群走上前,只见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铜合金镂花小圆镜已经碎裂在地。薛雪梅正扯着一女子道:“你没长眼么?走路不看道,如此没有家教,你是谁家的女儿?”

    被她紧扯住的女子衣饰并不出众,长相倒是眉清目秀,纤纤动人。此时她已有抽噎之声,低着眉眼道:“我叫林紫月,家父是……,是……,是长平县令林简安。”说完,早已满眼通红,泪如雨下。

    薛雪梅扬起如花脸颊,一脸鄙夷道:“果然是小门小户女子,难怪连个路也走不好。”

    我一向见不得这样仗势欺人,不由得蹙着眉头向前道:“薛小姐这话未免太过了吧,打碎镜子原也不全是林小姐的错。要说连路也走不好,你自己不是也没走好吗?要是你能及时避过,也不至于冲撞得连镜子也拿不稳,跌碎在了地上。”

    众人见我这样说,也都纷纷点头,交头接耳起来。薛雪梅放开林紫月,转身向我道:“你是谁呀,凭什么在这儿满口胡言。”

    我含着轻盈笑意正视她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咱们刚进宫,你以为为着个小镜子就这样撕开脸皮闹起来,就是大门大户家出来的么。况且侍寝一过,你和她就都是共同服侍皇上的姐妹了,何必这样做得不好看呢。”

    薛雪梅转脸斜视一眼林紫月道:“侍寝?就凭她一个县令的女儿也想侍寝?”

    我收敛笑意,厉厉地道:“县令的女儿怎么了?能否侍寝自然是由皇上说了算,你无权妄议。这里是宫中,上有太后、皇上和皇后,下有一众亲王贵胄,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我挽着林紫月的手头也不回地慢慢向心雨轩中走去。身后只听见薛雪梅恨恨地叫道:“你赔我的小镜子来。”

    我一壁走着,一壁向着念奴道:“等会把我的那个金镶玉的玫瑰小镜给她送去。”

    念奴急急道:“小姐,那是您去年生日时夫人特特为你买得的呢。”

    我嗔她一眼道:“就你??隆!?p>  林紫月抹着眼睛柔柔地道:“多谢姐姐相助,刚才走得急了,也不知是怎么冲撞上了她。”

    我抚着她瘦削的肩膀道:“妹妹别自责,她一定也自顾着看镜子,没来得及瞧见妹妹了。”

    林紫月见我神色温柔,气色也慢慢地暖和了起来“不知姐姐芳名呢,姐姐相助之恩,妹妹来日定当衔草以报。”

    我轻捏她鼻子,笑着道:“什么报不报的,我叫薄婉兮,看着你也比我年纪小,以后就叫我婉姐姐吧,与我一同来的,还有我的一个闺阁挚友兰姐姐,来日介绍了你们认识。深宫寂寂,今后彼此照应,相伴度日也就罢了。”

    林紫月欢欣地笑着道:“也不知我前世修了什么福,遇着姐姐这样好的人呢。”

    一壁走,一壁说着话,一会儿也就到了屋。念奴拿着我的金镶玉玫瑰小镜子出去了,碧春和林紫月的丫鬟秋雪在外屋闲聊。我和林紫月倚在窗前,粉紫的蝉翼窗纱将窗外的景致映得朦朦胧胧的。

    林紫月叹了一口气道:“进宫有什么好,不日就要侍寝,想想竟要与那薛雪梅侍候同一个男子就要作呕。婉姐姐,你说皇上会是个什么男子呢?”说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盯着我瞧。

    我懒懒笑着道:“进宫也是我们的命。我也不知皇上是个什么男子,可我知道皇上的恩宠大约是宫闱中所有女子的期盼。妹妹清纯动人,皇上的恩宠指日可待。”

    林紫月神情黯然地转过头去,说:“与其与那样的人争夺宠爱,不如不要侍寝,无恩无宠静静过完三年,放出宫寻个一心人嫁了也就罢了。”

    我细细咀嚼着林紫月的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何尝又不是我的愿望呢。

    可是如此深宫,我们这样多的女人不过都是皇上一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罢了。皇上对于我们岂会存有心思,即使有,也一定早已耗尽在不计其数的香腮脂粉,和无穷无尽的阴谋算计里了。

    晚来,风有些凉了,我默默地将窗帘拉上,自言自语地接着林紫月的话道:“在一个没有心的地方上哪儿去寻一个一心人呢。”